“有意味的‘没有意思’”——爱丽丝的中国之旅
本特邀中文文章分析《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作为英国黄金时代儿童文学经典作品的特质,以及该作品在中国的译介、传播和影响,探讨其对于当代中国的意义。
故事的由来
1862年7月4日的一个下午,牛津大学的数学老师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和朋友带着三个小女孩泛舟埃希斯河上。桨声清凉,河水静静流淌,道奇森随口编了个爱丽丝掉进兔子洞的故事,孩子们听得入迷,讲故事的人自然满心欢喜,于是,这个原本天空阴沉、飘着细雨的下午从此定格为儿童文学史上著名的“金色午后”。三年后,故事出版了,名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下文简称《爱丽丝》),由此开启了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儿童文学的黄金时代。
这个原本是信口编来、只为讨孩子欢心的故事成了一部划时代的作品,问世一百五十多年来魅力经久不衰,同《圣经》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受欢迎。果真如赵元任在其译本序里所言:“我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周作人先生在读到赵元任的译本后发表了题为《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文章,从开篇的几句话我们颇能看出周作人当时的兴奋之情:“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给小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快乐的”。[1] 对于文风一贯冲淡平易的周作人而言,这种激赏和热情是罕见的,自然也必有原因。《爱丽丝》的恒久价值与魅力根源到底在哪里?
《爱丽丝》的特质
《爱丽丝》是一部很“浪漫”的书,它的浪漫在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和优游人生的情怀。浪漫是一种气质,无拘无束的想象也是浪漫的一种。《爱丽丝》充满着这种令人脑洞大开的自由想象:深不见底的兔子洞、时而变大时而变小的身体、荒唐透顶的“疯茶会”、行踪诡异的柴郡猫、古怪离奇的槌球赛、不可理喻的法庭。纵横驰骋的想象力给《爱丽丝》注入了与生俱来的浪漫气质。这种浪漫气质也透露着优游人生的情怀,爱丽丝的奇境之旅仿佛诉说着人生的无限可能,人生如梦,何不怀着一颗好奇心,畅游人生?正如《镜中游记》后记所说的那样,“本来都是梦里游,梦里开心梦里愁,梦里岁月梦里流。”
《爱丽丝》是一部很“孩子气”的书。这里的“孩子气”是指作者深谙孩子的心理,以儿童“同案犯”的视角看待梦中世界遇到的一切。“孩子气”首先体现在作品的儿童情趣上,孩子们讨厌一本正经的说教和僵化教条的学校教育,《爱丽丝》中大量仿拟19世纪说教诗的那些讽刺诗当年一定让孩子们大笑不已,假海龟的学校遭遇也让孩子们忍俊不禁,疯茶会上睡鼠被压在身下的情节正是孩子们最得意的恶作剧,和时间关系好的时候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左右时间快慢正是孩子们内心的渴望!故事中充满了孩子气的情节让儿童读者总有心有戚戚之处,感到故事就是为自己写的,从而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故事中。此外,“孩子气”还体现在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和正义感上。爱丽丝是一个充满着好奇心的小女孩,看到掏出怀表,念叨着“迟到了,迟到了”的兔子,她二话不说就跟上去、跳进了兔子洞里。她爱刨根问底,总爱问 “为什么”;爱丽丝看不惯法庭的荒唐审判,勇于直言,体现着孩子身上天生的正义感。这些充满“孩子气”的情节与功利主义的设计是大相径庭、格格不入的,决定了作品儿童本位的特质。
《爱丽丝》是一部很“英国”的书。《爱丽丝》诞生于河上划船的金色时光,它很能体现英国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旨趣。疯茶会虽“疯”,永不停止的疯茶会不经意间倒是透露出英国人希望下午茶可以永远喝下去的心声。工作之余,洒着阳光的午后,一杯下午茶升腾着热气,透着太阳的光晕,几个朋友围坐,疯则疯矣,人生却是无限惬意。那只柴郡猫,来去无踪,要走的时候,身体逐渐消失,怪怪的笑容却留在半空中,是否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聊以自嘲的人生态度?《爱丽丝》的一大文体特色在于全书中随处可见的双关, “fig or pig”, “tale or tail”, “not or knot”, 读来趣味盎然,妙处令人会心一笑。书中大量的双关实际上正是英国人生活情趣的真实写照。在英国生活过就知道,在英国人的生活中,双关犹如餐桌上的盐,似乎必不可少,给平淡的生活平添了乐趣和色彩,是一种颇具英国特色的幽默感和生活趣味。
《爱丽丝》在中国的译介和影响
周作人认为,“这部书的特色,正如译者序里所说,是在于他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这里的“没有意思”应该是指作品的“nonsense”风格,孩子读来饶有兴致,不时大笑不止,依然葆有“赤子之心”的成人也能品味其中乐趣,但很多成人看来可能是胡话连篇、荒诞不经。确实,《爱丽丝》可以说是第一本无意讲任何道理的幻想小说,无论是宗教、道德还是礼节方面的说教都与本书无关,整部作品中,传统的理性被奇怪、奇幻的非理性所取代,作品中洋溢着的就是历经百年而不减的儿童情趣。对儿童文学而言,想讲点“意思”不难,真正难的是不讲什么“意思”,不做任何说教,却很有“意味”,令人回味,这才是最难的。
《爱丽丝》在英国出版时中国正逢晚清,清王朝正与太平军激战,国家一片混乱。时隔57年后,由天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在中国出版。1922年时中国正掀起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文学创作活跃,译本出版后在中国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文学大师沈从文读后激起了“为儿童”创作的热情,于1928年创作了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第一篇长篇童话——《阿丽思中国游记》,这也是沈从文唯一一篇长篇小说。基于当时的社会现状,《阿丽思中国游记》不可能是一部“无意思”的作品,12岁的英国小姑娘阿丽思小姐和45岁的兔子绅士傩喜先生见证了中国战乱灾荒、饿殍遍地的惨状和各种荒诞不经的社会痼疾陋习,最后悄悄打道回府了。中国儿童文学大师陈伯吹于1932年出版了《阿丽思小姐》,同样写阿丽思在中国的各种奇遇,以隐喻的形式影射了中国当时的社会惨状和外敌入侵的忧患,充满了沉重的现实色彩。可见,文学作品的诞生脱离不开作者所处时代的现实土壤。对于“没有意思”的境界,心虽向往,然不能至;张扬儿童生命力与想象力的《爱丽丝》并不能在当时的中国扎根。
20世纪80年代以来,“爱丽丝”来中国的次数明显增加了,进入21世纪以来以平均每年10个新译本的速度增加,至今已有近200个译本,可见《爱丽丝》在中国引起了越来越大的关注。实际的读者接受情况有待进一步考察,译本数量巨大却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在译本数量巨大的背后,译本质量却不尽人意。原作充满大量双关等语言游戏,翻译难度自然非同一般,但是译者借鉴前人译本者有之,但是真正实现超越的却很少见。我们看到,诸多译本对原作文体风格的再造乏力,原作在思想、情感和审美倾向等方面的风格特质在译作中有不同程度的缺失,致使原作的精神姿致难以“依然故我”。可以说,《爱丽丝》是中国儿童文学翻译水平的试金石,从译本质量可以看出儿童文学翻译的发展水平。
迄今为止,很少有译本能够达到赵元任译本的水准,遑论超越。我们试举一例来品味赵译本的妙处。故事开篇的第一句话: “Alice was beginning to get very tired of sitting by her sister on the bank, and of having nothing to do.”赵元任将之译为:“阿丽思陪着她姐姐闲坐在河边上没有事做,坐得好不耐烦。”这一句译文字字珠玑,一个“陪”字道出了阿丽思的从属地位和百无聊赖的尴尬境地,只能“闲”坐,必然“好不耐烦”,译者用词感情充沛,力透纸背,每个字都妙不可言。对于原文中到处“埋伏”的双关语,赵元任几乎悉数译出,匠心独具,令人叹为观止,译者心之诚,让人赞叹又感动,其中无尽的妙处,还是留给让读者自己去品味吧。
在二十一世纪,《爱丽丝》依然可以给我们带来无限的启发和灵感。《爱丽丝》的中国之旅发轫于赵元任的传神译笔,更始自周作人“有意味的的‘没有意思’”的经典判语。但是,《爱丽丝》真正的中国之旅可能并未开启,这同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水平和现实语境有着内在的联系。在功利主义教育大行其道的当下,“没有意思”的《爱丽丝》能够真正被中国的成人和儿童读者接受吗?这是个很有意味的问题。
作为读者,我们可以评判作品,实际上,作品也在评判我们。米尔恩在《杨柳风》(The Wind in the Willows)的序言中曾经提出过一个以儿童文学作品检验人品的著名论断:小伙子将《杨柳风》送给恋人,如果对方不喜欢,那就收回聘礼;叔叔将《杨柳风》给侄子看,如果对方不喜欢,那就立即修改遗嘱。无独有偶,周作人以《爱丽丝》来检验成人是否有为人父母师长的资格,他说,“所以我推举这部《漫游奇境记》给心情没有完全化学化的大人们,特别请已为或将为人们的父母师长的大人们看,──若是看了觉得有趣,我便庆贺他有了给人家做这些人的资格了。”
亲爱的读者,你已经准备好接受《爱丽丝》的检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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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徐德荣
徐德荣,中国海洋大学英语系副教授,中国海洋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成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英国雷丁大学国际儿童文化研究中心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儿童文学及其翻译,主译儿童小说3部,图画书10余部,学术译著1部,发表论文20余篇;主持国家社科、教育部等科研项目6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