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姆的心灵鸡汤

我第一次听说兰姆，是小时候看他和他的姐姐玛丽·兰姆（Mary Lamb）合作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印象并不太深，因我看的是个不甚理想的中译本。后来看梁遇春把兰姆写得很神，才发现他是个散文大家。只不过梁遇春介绍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今天，不只中文读者不熟悉他，恐怕连英语世界也只把他当作一个文学史上的过时人物了。

应该怎么向现在的读者推荐兰姆呢？其实兰姆的散文就是心灵鸡汤，并且是上好的心灵鸡汤。就像梁遇春所说，兰姆一生坎坷，却总能在文字上保持幽默，然又不是那种带上小丑面具的苦命人，绝不强颜欢笑，也不故意逗人开心，更不掩饰自己生命中的无奈与苦难。兰姆的幽默，是很平淡自然地在别人觉得很不堪的经历里看出意思。

少年时代成绩很出色的兰姆因为口吃上不了大学，后来就不时跑去牛津大学看书散步，想象自己是个学生：“在这里，我可以不受干扰地散步，随心所欲地想象自己得到了什么样的学历、什么样的身份。我仿佛已经获得该项学历。过去失去的机会得到了补偿。小教堂钟声一响，我就起身，幻想这钟声正是为我而鸣。我心情谦卑之时，想象自己是一名减费生、校役生。骨子的傲气一抬头，我又大摇大摆走路，以自费上学的贵族子弟自居。我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授予了硕士学位。说实在话，跟那种体面人物相比，我也差不多可以乱真。”（《牛津度假记》，译文全引自刘炳善译《伊利亚随笔选》‘Essays of Elia’）

他的姐姐发疯杀了妈妈，人人嫌弃，唯有兰姆终身不娶，独力照顾她而不以为苦，不单如此，他还要说她“为我做管家，年头儿可不算少了。实际上，远在我记事以前，我就受到过她的百般照顾”（《在麦柯利村头访旧》）。

兰姆自己的精神状况也不算好，至少进过一次疯人院，后来又犯过几次精神衰弱。对于生病，他深有体会：“病人独卧床榻，亚赛王侯。看他在自己的床上，君临一切，不受约束，只由着性子为所欲为，多么像一个国王……人一病倒，他在自己心目中就非同小可了！他一下子成为他自己独一无二的关心目标。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变成了他的本份。”（《病体复元》）

即便一生多不如意，回顾起来，兰姆还是要说：“过去的不顺心之事，我不断地纷纷然重新经历一番。往日的挫折，我不再受他们伤害，像是穿上了盔甲……在我一生中所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如今我一件也不想取消。”（《除夕随想》）

虽然兰姆有一批“左倾”的好友，但依他的性子，那种激昂的檄文他是写不出来的。然而，他还是很愿意把同情心扩展到一切低下阶层身上。某一年冬日，他曾在街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自言最怕丢脸的他却给一个扫烟囱的小孩指着嘲笑：“他站在那儿，用他那黑黑的指头向我指指点点，让大伙儿瞧，特别是让一个贫穷妇人瞧（那大概是他妈妈），在他看来，这件事太可笑、太有趣儿，笑得他眼泪都从那红红的眼角流出来了，他那眼睛是因为平时常哭，再加上烟熏火燎，才变得那样红红的。然而，在万般凄苦之中，他那眼睛里还是闪耀出一点儿得之不易的快活的光芒……”（《扫烟囱的小孩礼赞》）

我说他的作品很像现在的心灵鸡汤，是因为他总能平和地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得意固然欣喜，失意，多半也是有趣味的。读者看了，就会想象出一个宽厚好人的形象，就会心向往之。不过，从他礼赞扫烟囱的小孩这点看来，心灵鸡汤这么俗套的说法却又用不上了。因为他不是一个擅于指导读者善待别人的导师（例如面对耻笑自己的小孩），他只是把用在自己身上的宽容、平和与善意，一概地往外推及别人的处境。他理解自己的命运，因此也会理解他人，他能自嘲，所以不会像个老好人那样从不说人的坏话，而是会温和地讽刺人，那种叫人听了之后一笑置之的讽刺。

说了半天，我们当然不能忘记兰姆的文体。他曾经在一篇开玩笑的自悼文说：“连篇累牍的作家，身后留下的东西何其微小！他们一辈子说呀、写呀，可以传世的也不过只有一两句闪光的语言！”可是在芸芸以幽默小品著称的作家里面，我自己觉得兰姆能令人记住的精句却是最少的（尽管不是没有）。这情况有点像周作人，名篇无数，但你能像背鲁迅那样背出周作人的句子吗？奇的是，看兰姆虽总令人想起周作人，可他的文章却极多典故，用字古僻不避长句，分明就和周作人的寡淡不同。所以有些中译固然译得不错，但就是很难译出他这种外表华丽内涵质朴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