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暴力
《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在这篇由安德鲁·迪克森(Andrew Dickson)撰写的文章里,你可以了解该剧如何反映伦敦在莎士比亚时代的暴力和混乱,以及后世的导演们如何利用这部剧来探索自身时代的冲突。
莎士比亚的所有戏剧都有一些千篇一律的主题——父亲和孩子闹翻、因丈夫的嫉妒心而毁掉婚姻。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素材可能还要老套:年轻人的爱情、恶毒的仇恨、封建朋友圈、好人不长命式的惨死。莎士比亚从伊丽莎白时代作家阿瑟·布鲁克(Arthur Brooke)的冗长叙事诗《罗密乌斯与朱丽叶的悲剧历史》(Tragicall Historye of Romeus and Juliet)中撷取了那对星空下的维罗纳爱侣的故事,据此写出自己的剧本。但实际上,这种点子俯首皆是。爱情有多古老,这则故事就有多古老。[1]
“掌声雷动”
肖迪奇(Shoreditch)幕帷剧院(Curtain Theatre)可能是最早上演该剧的地方,这出高潮迭起、激情四溢的戏也得到观众的强烈反响:1597年的《第一四开本》(First Quarto)称其“常公开上演(赢得掌声雷动)”,两年后的《第二四开本》(Second Quarto)也称此剧“上演频频”。
此剧大受欢迎不是没有原因的。剧本的背景沿袭布鲁克的叙事诗,设在维罗纳(Verona),但舞台上呈现的街道熙攘而污秽,仿佛照搬自这位大剧作家生活的城市——莎士比亚经常这么干。16世纪末的伦敦依然方兴未艾,而比城市更年轻的,则是在寻欢作乐的城区靠皮肉生意和小偷小摸快意人生的人群;根据当时的报文,露天剧场的观众以男性为主,三教九流横陈(“室内”剧院则不然,票价也高六倍以上)。以这群闹腾起来没个完的年轻人的审美——有人还是翘班去看的戏,凯普莱特和蒙太古家族武戏满满的暴力冲突准是压轴,莎士比亚剧组所编排的比剑场面也大有看头。想来令人莞尔的是,那双爱人和他们烧尽一切的火热爱情,在那些看戏的工匠和学徒的眼裡——至少其中一部分,这也许只是戏台上的余兴节目罢了。[2]
“暴躁起来”
青少年不务正业、城里鸡飞狗跳,对于多几根白头发的观众简直没有什么比这种场面无法更熟悉的了。1595年,距离《第一四开本》付印还有两年,可能也是莎士比亚创作此剧的年份,伦敦物价腾涨,引发一连串骚乱,让执政的人着实慌忙一场。6月29日,学徒工和脱队士兵组成一支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杀向塔丘(Tower Hill)。7月4日,伦敦宣布戒严,之后的执法行动中,这些骚乱者被指控试图“对富人施行抢劫、盗窃、敲诈和勒索……夺取合法授权的执法者和长官象征权威的佩剑”。[3]
五人被酷刑处死(马拖到刑场、吊至奄奄一息、阉割、掏肠、砍头、分尸)。那种氛围——用班伏里奥(Benvolio)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的脾气最容易暴躁起来”(第三幕,第一场,第4行)的光景——被关心时事的莎士比亚搬上了舞台:
葛莱古里: 拔出你的家伙来;有两个蒙太古家的人来啦。
山普孙: 我的剑已经出鞘;你去跟他们吵起来,我就在你背后帮你的忙。
葛莱古里: 怎么?你想转过背逃走吗?
山普孙: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葛莱古里: 哼,我倒有点不放心!
山普孙: 还是让他们先动手,打起官司来也是咱们的理直。
葛莱古里: 我走过去向他们横个白眼,瞧他们怎么样。
山普孙: 好,瞧他们有没有胆量。我要向他们咬我的大拇指,瞧他们能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山普孙咬了他的大拇指
亚伯拉罕: 你向我们咬你的大拇指吗?
(第一幕,第一场,第31-42行)
那个时候,观众看这段对白时一定肝儿颤,担心这俩家伙不要也和剧名里的小情侣一样悲剧临头。
从布拉格到巴勒斯坦
从此以后,罗密欧和朱丽叶就成为了舞台和屏幕的常客,也很可能是演出和改编次数最多的莎翁戏剧。而且,每当暴力跳下舞台走向现实,这出戏上台的次数就特别多。在1963年的前捷克斯洛伐克,捷克导演奥托玛尔·克赖恰(Otomar Krejča)在布拉格国家剧院上演此剧的一个著名改编版本,加入浓重的冷战背景元素,打造出一则由不负责的长辈和缺爱的孩子构成的现实隐喻。次年在巴黎观看此剧后,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宣称这是“他所见过最好的悲剧演出”。有些戏剧史学家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铁幕时代十分流行;如在1956年莫斯科的瓦赫坦戈夫剧院,约瑟夫·拉波波特(Josef Rapoport)呈现了爱情被世俗暴力所毁灭的景象,匈牙利的陶马什·马约尔(Tamás Major)在1971年也做了同样的尝试,把家族世仇演绎为一场内战,后被更强大的军政府扑灭。[4]
另一些改编具有更鲜明和戏剧性的张力。1994年,流浪剧团“Pralipe”(意为“兄弟”)被迫逃离故乡马其顿,在波斯尼亚上演穆斯林朱丽叶和基督徒罗密欧的故事,结局不是皆大欢喜,而是枪炮齐鸣。[5] 同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剧作家在耶路撒冷携手创作,让蒙太古变成阿拉伯人,凯普莱特则成了犹太人;在经典的阳台一幕,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齐飞;两家族互掷石块的景象,则刻意带着第二次巴勒斯坦骚乱的影子。[6]
在印度,种姓和宗派间的矛盾不可忽视,也诞生出众多以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为灵感的改编剧,尤其在银幕上:印巴分治的1947年,一部由印度巨星纳吉丝(Nargis)主演的改编影片上映(可惜已丢失);1992年,改编影片《赫娜》(Henna)热映,泽巴·巴赫蒂亚尔(Zeba Bakhtiar)饰演巴基斯坦穆斯林版的朱丽叶,她的情人则是印度佛教徒,由拉希·卡普尔(Rishi Kapoor)出演。
《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1957)更为西方观众耳熟能详,也深受喜爱,集结了导演杰罗姆·罗宾斯(Jerome Robbins)、作曲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作词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可谓天才云集。舞台设在混乱的纽约上西区,刻画了波多黎各裔鲨鱼帮和本地喷射机帮的暴力火并。在罗宾斯原本的构思中,冲突双方是爱尔兰天主教家族和犹太家族,来自位于下东区中完全不同的社区。从而可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对地点并不挑剔。[7]
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仅可以借指社会中的各种隔阂,至少偶尔,也可以尝试去弥合它。2014年,叙利亚剧作家兼导演纳瓦尔·比尔比尔(Nawar Bulbul)与分处叙利亚和约旦的两批年轻人一起,制作了一部别具一格的戏剧。[8] 一个被迫逃亡阿曼的12岁叙利亚男孩,在当地的一家医院里扮演罗密欧;在霍姆斯,一名戴着面纱、未透露身份的女孩扮演朱丽叶。两组演员,两批观众,分处两地,各自排练,然后通过Skype一起表演。一名年轻的穆斯林演员扮演劳伦斯修士,以纪念死于阿萨德政权之手的耶稣会牧师弗兰斯·范德卢格特(Frans van der Lugt)。该剧的结尾不是死亡,而是滚烫的希望。“杀够了!血也流够了!”朱丽叶的伴侣呼喊,“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想活下去,和全世界所有人一起!”
脚注
- 《罗密欧与朱丽叶》及其素材见 G. Blakemore Evans’s revised New Cambridge e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 了解莎士比亚戏剧观众,特别见于 Andrew Gurr, Playgoing in Shakespeare’s London, 3rd ed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 ‘Attorney-general v. Blunt’, The National Archives: STAC 5/A19/23. Cited in Kristen Deiter, The Tower of London in English Renaissance Drama: Icon of Opposi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 pp. 92–97, which also provides a useful description of the rebellion.
- 克赖恰及铁幕时代花絮见 Zdeněk Stříbrný, Shakespeare and Eastern Europ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especially chapter 5, pp. 96–135.
- 见 Stříbrný, Shakespeare and Eastern Europe, pp. 141–42.
- 见 Liz Shulman, ‘Romeo and Juliet and the Politics of Occupation’, Mondoweiss, 5 February 2012
- 音乐剧梗概见 Alvin Klein, ‘The Enduring Legacy of West Side Story’, New York Times, 15 May 1994
- 见 Preti Taneja, ‘Sweet Sorrow as Star-Crossed Lovers in Syria and Jordan connect via Skype’, The Guardian, 14 April 2015
文章翻译: 黃毅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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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安德鲁·迪克森(Andrew Dickson)
安德鲁·迪克森是一名作家、记者和批评家。作为伦敦《卫报》(Guardian)的前艺术编辑,他长期为报刊写稿,并为BBC及多家媒体录制广播节目。他在2015年出版的新书《世界的其他地方:莎士比亚环球剧场之旅》(Worlds Elsewhere: Journeys Around Shakespeare’s Globe)探讨了莎士比亚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他现在住在伦敦,并在其网站“世界的其他地方”上发表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