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导读

出版日期: 1922 文学时期: 二十世纪时期

自1922年出版以来,小说《尤利西斯》就一直被读者评价为艰深难懂、让人看得云里雾里。凯瑟琳·穆林(Katherine Mullin)为您详细介绍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这部小说,并探讨其对实验性现代主义创作的贡献以及对日常生活的描绘。

詹姆斯·乔伊斯

出生: 1882年2月2日 逝世: 1941年1月13日 时期: 20世纪 职业: 小说家、短篇小说家
了解该作家

声誉与读者接受程度

相较于仔细阅读,人们可能更热衷于谈论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年)。它作为实验性现代主义的代名词,在文学典籍中占据着难以撼动的重要地位。这本小说经久不衰的声誉正是得益于其作者乔伊斯,他曾调皮地宣称: “我在书中加入的这么多谜团和秘密,必会使博学的教授们用上好几个世纪来争论我究竟是什么意思,而这正是让人得以不朽的唯一方法”。[1] 就连弗吉尼亚·伍尔夫在阅读刚出版不久的《尤利西斯》时也觉得费劲,认为它“散漫”、“艰涩”和“装模作样”。[2] 然而极高的声望依旧让此书常年位居“伟大经典”的书单之上,且在藏书界的价值亦水涨船高。[3]  2009年,小说的初版之一在拍卖会上以27.5万英镑的价格售出,这是二十世纪小说有史以来的最高成交价。[4]  然而,关于《尤利西斯》很难阅读的广泛评价却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小说中的温暖热情与精彩机智,以及它对“人类究竟是什么”这一问题给出的独特且细腻的阐述视角。

承袭经典和流行文化

《尤利西斯》表面上是对经典文学《奥德赛》的现代改编,书中的十八个章节也全都以荷马史诗的情节命名。正因如此,小说的第一批评论家们便渲染说这是乔伊斯向古典名著致敬的作品,以回避对书中猥亵桥段的指控。然而,乔伊斯对经典文学的挪用是松散且缺乏敬意的。小说中的“尤利西斯”——利奥波德·布鲁姆(Leopold Bloom)是一位中年广告推销员,而他的“漫游”并不是历时多年环游世界,而是在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里环游都柏林。由庄重突转庸俗的“顿降法”是《尤利西斯》彰显其文化野心的重要手法之一,是一种滑稽的处理手法。利奥波德·布鲁姆与古典世界的第一次交集出现在第四章《卡利普索》(Calypso)中,当时他正试图向妻子莫莉(Molly)解释“轮回转世”这一术语,于是指了指夫妻俩床头上方挂着的一幅名为《仙女之浴》(The Bath of the Nymph)的画作。这幅画的标题故意碰瓷了另一幅希腊传说主题的名画,但画面却是非常直白的情色挑逗——据布鲁姆回忆,这幅画是“买色情杂志《照片渣》(Photo Bits)时和复活节彩蛋的印刷数字一起赠送的,是:具有丰富艺术色彩的辉煌杰作”。“轮回转世”这个词是莫莉在一本轰动一时的马戏团浪漫爱情小说《红宝石戒指的尊严》(Ruby, Pride of the Ring)中读到的,而布鲁姆却试图通过一本臭名昭著的男性色情杂志附赠的纪念品来解释“古希腊艺术”;后来在《莱斯特里根人》(Lestrygonians)一章中,布鲁姆又表示想知道希腊女神是否有肛门;而在《斯库拉卡律布狄斯》(Scylla and Charybdis)一章中,管家巴克·穆里根(Buck Mulligan)说他曾看到布鲁姆偷偷摸摸地盯着希腊雕像的私处看……我们可以通过此类情节窥见小说《尤利西斯》中高雅与低俗的不断冲突。它以《荷马史诗》为框架来塑造小说,却又将传世经典与随处可见的流行文化或粗俗笑话放在一起。《荷马史诗》的深刻与博学被大量的“管家说……”这种投大众所好的窥探行为、音乐厅播放的诸如《那些可爱的海滨女孩》之类的流行音乐,或“梅子树牌的罐头肉”等简单直白的广告词所冲淡和平衡。乔伊斯创作的故事背景不是神话般的过去,而是现代城市中充满活力的当代生活。

斯蒂芬·德达鲁斯(Stephen Dedalus)和利奥波德·布鲁姆(Leopold Bloom):角色与情节

利奥波德·布鲁姆是小说《尤利西斯》的核心人物,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在描述他一天中在整个都柏林各处穿梭的故事。但乔伊斯的创作之路并非始于布鲁姆,而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1916年)中模棱两可的自传式主人公斯蒂芬·德达鲁斯(Stephen Dedalus)。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的主线故事结束的几个月后,斯蒂芬·德达鲁斯与两位朋友:巴克·穆里根(Buck Mulligan)和英国人海因斯(Haines)一起吃早餐,地点是穆里根从英国政府那里租来的、位于都柏林海岸的一座石造圆形小炮塔。海因斯要求斯蒂芬跟大家说说他对莎士比亚的看法,而熟悉《肖像》这本小说的读者应该会会心地皱眉,因为知道这位在小说第五章中出现的大学生斯蒂芬又要开始他一贯的小心翼翼又深思熟虑的严肃美学理论发表了。好在,身着小丑黄色丝质长袍的穆里根很快就提出了抗议:“我和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可不一样,更别提他的那五十五条理由了。等我喝个几品脱你们就知道了……只有神圣的酒才能解开德达鲁斯的舌头” (第一章)。这种调皮和跳脱特质,正是《尤利西斯》戳破传统文学高深莫测的严肃性的核心方式。

小说的前三章都在描写斯蒂芬·德达鲁斯,也就是小说中的“忒勒玛基亚(Telemachiad)”。斯蒂芬就像荷马《奥德赛》中的忒勒马科斯一样,在家等待着与流浪的父亲团聚。然而,尤利西斯这一角色却不是由斯蒂芬的亲生父亲西蒙所扮演,而是由另一位角色利奥波德·布鲁姆所象征,不过西蒙作为客串角色也十分出彩,有一种淡淡的魅力。在6月16日即将结束时,几次差点与布鲁姆失之交臂的斯蒂芬最终还是遇到了他。而第四章《卡利普索》(Calypso)便直接以对布鲁姆的描写开篇,这种叙述方式很好的让读者从宏大深远的历史巨著过渡到平凡的日常生活。布鲁姆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时正在一边用水壶烧水,一边和自己的猫说话,琢磨早餐吃什么:“他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挪动着,心里盘算着要不吃点猪腰子”(第四章)。他的出现或许正是《尤利西斯》之所以迷人的重要原因: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探索最不平凡的可能。

布鲁姆的厨房破旧却实用、十分居家——这里正是这部平凡生活史诗的典型故事场景。这里是一天的起点,而布鲁姆将在这一天中穿在平凡的城市街道间忙忙碌碌:去药店买柠檬皂、参加葬礼、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去邮局取信、到酒馆订一份三明治、去图书馆查一份资料、在沙龙酒吧吃晚餐、再去另一家酒馆见熟人;之后到海边散步,然后给妇产医院打电话问候临产的朋友;再然后去妓院逛了逛,不过什么也没做,找了个借口遍匆匆离开,又和深夜出租车司机一起到他的住所喝咖啡。这些行为构成了小说情节的骨架,不过《尤利西斯》的乐趣有不少都来自于阅读布鲁姆在做这些事情时的内心活动。

反英雄的布鲁姆

利奥波德·布鲁姆是作者故意安排的反英雄式角色。他的工作对于当时的社会而言既新鲜又不稳定。作为一名广告推销员,他要向小企业征求业务委托、自己设计图纸和文案,并和都柏林的报社协商广告刊登的事宜。他娶了迷人的莫莉为妻,后者是当地有名的业余歌剧演员——然而16日那天上午,妻子那好色的经理布雷兹·博伊兰(Blazes Boylan)寄来一封信,里面堂而皇之地写着当天下午妻子要与他约会的事,并向布鲁姆强调出轨是不可避免的。与此同时,布鲁姆自己也卷入了一场冒险——与通过小广告找来的“聪明的女打字员”(第八章)玛莎·克利福德(Martha Clifford)上演了一场危险的调情戏码。布鲁姆的工作和婚姻都摇摇欲坠,作为父亲也谈不上称职。某天他收到了15岁的女儿米莉(Milly)的一封信,读着读着便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可怜的小鲁迪(Rudy)”(第四章)。他曾对这个儿子寄予无限希望,可鲁迪却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如果说斯蒂芬·德达鲁斯没有一个理想的父亲,那么布鲁姆则是一个始终无法忘怀丧子之痛的父亲。

布鲁姆对于信仰和祖国的看法也同样变换不定。他的“奥德赛之旅”仿佛始终笼罩在“流浪的犹太人”传说的阴影之下——他们因为嘲弄受难的耶稣而被诅咒永远在世上流浪,直到主的第二次降临。在当时那个充斥着狭隘民族主义和毫无顾忌、甚至是尖锐的反犹太主义思想的爱尔兰,布鲁姆的犹太血统让他处于一个十分危险的异类地位。在 《冥王哈迪斯》(Hades)一章中,布鲁姆便被同样参加葬礼的同伴们排除在小圈子之外。西蒙·德达鲁斯(Simon Dedalus)在葬礼队伍经过一个被他认为是来自以色列“流便支派的”、“身材高大、留着黑胡子的人”时就曾“温和地”对那个人说:“恶魔怎么没把你的脊梁骨给打断!”(第六章)。布鲁姆曾十分勉强地试图通过讲述一个“非常精妙的”关于犹太人之卑劣性的寓言,来使自己融入周围的人,但却遭到了冷落,因为“马丁·坎宁安(Martin Cunningham)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发言”,然后自己开起了同样的玩笑。在《独眼巨人》(Cyclops)一章中,布鲁姆受到了一位瞎了一只眼的陌生人的挑战,那是一个恶毒的民族主义者,他故意假装客气却蛮横地说:“请允许我问问你是哪国人?”,然后在布鲁姆回答:“爱尔兰人……我就在这里出生。”时冲他吐了一口唾沫(第十二章)。然而事实上,这一章中迫使布鲁姆不得不匆匆逃离巴尼·基尔南的小酒馆,还被人在身后扔了一个饼干罐的所谓犹太人血统,仅仅只是他个人身份的一小部分而已。布鲁姆曾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场合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和洗礼,并以黄油煎的猪腰子为早餐,彻底打破犹太教关于禁止食用猪肉、内脏和肉类与乳制品混合食物的三项规定。而实际上,无论在爱尔兰还是犹太祖先的信仰中,布鲁姆都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永远找不到归属的流亡者。小说中的他在都柏林来往穿梭,这本身也是对这种格格不入、漂泊无定状态的一种刻画。

一种新的内心描写

《尤利西斯》这本小说的另一个有趣之处就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空前的洞察和细腻刻画。在《独眼巨人》中,布鲁姆亲切地用传统的“喵喵(Miaow)!”叫来回应宠物猫的叫声,但乔伊斯在描写猫叫时却用了更准确、逼真的拟声词:“喵嗷-呜!喵嗷-呜!咕噜噜噜!(Mrkgnao!Mrkrgnao!Gurrhr!)”(第四章)。这处细节的处理可不仅仅是对猫科动物语言的细致描摹,更体现出乔伊斯对写作对象深入且细心的观察,而他最核心的写作对象就是布鲁姆。寥寥几句话便能把布鲁姆的内心活展现在读者眼前:“为什么它们的舌头如此粗糙?上面尽是气孔,便于舔食。没吃的了吗?他四周瞥了瞥。确实没有。”(第四章)

这里,乔伊斯将叙事(“他四周瞥了瞥”)与布鲁姆自己的心理活动(“上面尽是气孔,便于舔食”)穿插在了一起;而布鲁姆特有的“电报语”(用于发电报的简短语言)也赋予了他一种新的内在,使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跟随他的思想轨迹,不仅可以了解他在想什么,还能看到他是怎么去“想”的。

多种文学风格

《尤利西斯》对布鲁姆这个角色细腻且生动地描写,是通过在小说中实验性地揉合了多种文学风格实现的。比如第一章《忒勒马科斯》(Telemachus),最开始的写作手法类似于《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的“自由间接话语”,但这种手法很快便被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创新手法所取代。第四章中出现的布鲁姆独特的内心独白,是这部小说的其中一种主要文学模式,这种模式把布鲁姆每时每刻的细腻思想和实际行为,用简洁明了的文字描述出来并使之相互映衬。不过随着小说的继续,作者的写作风格也在不断演变,以更好的呈现内容。第七章《风神埃俄罗斯》( Aeolus)的故事场景设置在《自由人报》(The Freeman’s Journal)的报社办公室里,斯蒂芬和布鲁姆要在那里谈生意。这部分的情节则被作者恰如其分地用日报的新闻式语言写成,简短的段落被醒目的标题分割开来:

目睹推销员的工作现场

布鲁姆先生把他剪下来的资料放在南内蒂先生(Nannetti)的桌子上。

– 对不起,议员先生,他说,这个广告,您看看。凯斯——您还记得吗?(第七章)

《风神埃俄罗斯》这一章主要描述了当时的新闻行业,而《塞壬》(Sirens)则是关于音乐的——荷马史诗中美妙且蛊惑人心的美人鱼之歌,被奥蒙德码头酒吧常客们的即兴演唱所取代,而整章的风格也深受乐曲元素的影响:以形式略为松散的赋格曲风写成,包含用来确立故事主题的序曲和类似于音乐中的变奏、重复等功能的情节。

写作风格不仅是对内容的呼应,更能增强读者对角色内心生活的理解。例如《瑙西卡公主》(Nausicaa)一章的前半部分,就是用小说中22岁的姑娘格蒂·麦克道尔(Gerty MacDowell)喜欢的爱情小说的语言风格进行描述——以展现出她作为女主角并不完美的伪装——“就像一个漂亮的爱尔兰女孩的标本一样,成为人们希望看到的样子”(第十三章)。《女神瑟茜》(Circe)一章则以仿佛幻术表演或电影剧本般的形式写作,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令布鲁姆感到困扰的潜意识中的恐惧和幻想。第十六章《欧迈斯》(Eumaeus)则按照主人公布鲁姆本人迂回委婉的性格特征进行写作,以文字来体现这种风格:“他们无法可想,于是不得不被迫朝亚眠街铁路总站的方向前进”(第十六章)。这种夸张的、咬文嚼字的写作方式,似乎是故意要使读者感到疲惫,好让他们体会布鲁姆那疲惫不堪的精神和身体状态。这种疲惫感也被用在小说《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珀涅罗珀》(Penelope)中,也就是主人公的妻子莫利·布鲁姆在昏昏欲睡时的一小段独白。这段独白中,对日常生活的忧虑和情色回忆相互交织,恋人的角色却相互异位。乔伊斯通过对文学形式和风格的实验创造出无数碎片化的现代沟通情景,他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组电影蒙太奇式的图景,也让故事角色变得更加生动真实。

信息量太大?

乔伊斯对人物的深度且细致的刻画让《尤利西斯》的第一批读者深感不安,哪怕是最有同情心的读者也不能避免。乔伊斯准备在纽约小众杂志《小评论》(The Little Review)上连载《卡利普索》这一章节时,将稿件寄给了出版社编辑和他的导师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庞德读完后对这一章的结局感到极为震惊。故事里写道,布鲁姆感觉自己的肠子不舒服,于是去了屋外的厕所,顺便带上一本《小咪咪》杂志(Tit-Bits),因为“他喜欢在大便时阅读”(第四章);等到了厕所坐下来后,“他翻开杂志,伴随着冉冉升起的味道,气定神闲地开始阅读”。乔伊斯对布鲁姆排泄活动的描述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庞德对此感到不能接受——“大便这种桥段还是留给乔治·罗贝吧!”他建议道。[5] 乔治·罗贝(George Robey)是一位广受欢迎的音乐厅喜剧演员,擅长拿厕所里的小事来搞幽默,而在庞德看来,这种东西在现代主义中是没有地位的。

庞德的震惊是后来《尤利西斯》在读者中引起广泛骚动的预示。在《瑙西卡公主》一章中描写了布鲁姆在桑迪芒特浅滩上观看格蒂·麦克道尔挑逗的露腿表演进行自慰且达到高潮的情节,这一点便注定了小说在1921年被美国禁止出版,虽然后来仍于1922年由莎士比亚书店在巴黎出版,却很快沦为“淫秽读物”的代名词——这种特质在莫莉·布鲁姆最后带有情欲色彩的独白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直到1936年,英国才取消了《尤利西斯》的出版禁令,小说却依旧被打上淫秽的标签。令人惋惜的是,庞德和乔伊斯的法律审查员都忽略了这部小说在看似骇人的直白袒露之下更为广泛的意义。

英文的“obscene(淫秽) ”一词源于希腊语,意为“舞台之下”,指的是本应留在幕后不被公开的材料,不适宜拿到台前展示。而对乔伊斯来说,创作是没有禁区的;用文字让读者跟随他笔下的人物进入他们最私密的时刻,无论是描写他们“大便”,或是莫莉跨坐在便壶上来月经的情景,都是更加博大的创作奉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好让这些角色更加立体真实,也更加充分地展现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尤利西斯》的核心成就与贡献,就是以令人欲罢不能且细致真实的描写来再现日常生活与人性。

文章翻译:王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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