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
在1800到1850年間,英格蘭的人口翻了一倍,同時,大量農民變作工人:於1801年的農村人口佔百分之七十,到該世紀中葉只剩百分之五十。大量農村人口湧入城市尋找工作,令城市急劇膨脹。移民又使城市更擁擠(尤其是該世紀中期的大饑荒造成的愛爾蘭難民潮)。於是,原本只具備十八世紀人口承載力的城市,不得不面對新居民所帶來的住房壓力。
此前,富人和窮人不分區:富人住大道,窮人住後面的小巷。現在,富人從市中心遷到新闢的市郊,而很多窮人的住房被拆,或改作商業用途,或為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出現的火車軌道和站頭讓路。房東有補償可拿,但租戶沒有:打發有幾個租戶的房東,總比補償一群中產階級業主來得便宜。於是,先拆的總是窮人的家。
「改善」工程
城市的改頭換面總是被稱為「改善」。1826年,當變化剛剛開始,就有一本書鼓吹「身處輝煌時代,歷史學家有義務記載骯髒街巷、陰森院落和悲苦蝸居,是如何轉變成……康莊大道……宮殿寓所和典雅民宅。」[1]
然而,如果房子和整個街區都消失了,裏頭的居民會怎樣?沒有人操心。這些人住不起新建的漂亮街道上的房子,只能般到其他已經很擁擠的居民區,使那裏的居住情況變得更惡劣,甚至更昂貴。許多人就連那種地方也住不起,於是不斷搬遷,無家可依。
這種情況在「改善家」眼裏不成問題,因為,把貧民窟的居民看作醉鬼、小偷,比把他們視為努力工作的窮苦人來得容易。比如,位於倫敦克勒肯威爾(Clerkenwell)的菲爾德巷,據聞「擠滿銷贓者,公然販賣偷盜所得」。[2] 警方對貧民窟疏於照看,藉口深入那種地方太過凶險,可狄更斯卻是比較清醒的,這位夜貓子作家經常夜遊貧民區,了解倫敦的另一面。他向朋友寫道,「我……今晚想散個步,一場令人愉悅的、倫敦式的、貧民窟後巷式的散步,就像騎士探尋冒險那樣」。作家安東尼·特洛勒普(Anthony Trollope)的弟弟稱,8歲時,安東尼曾漫步克勒肯威爾貧民區,聽到大人談論那裏的「險惡」。[3]
「難以明說的穢物」
1838年,狄更斯描寫了倫敦南部名為雅各布島的貧民區。他寫道,「一條搖搖晃晃的木板走廊,透過木板上的窟窿看得見下面的淤泥;從被打破的和補過的窗子……房間又小又髒,通風極差,所以空氣充滿惡臭,即使用於藏垢納污也未免太不衛生;……牆壁污穢不堪,屋基腐朽下沉」。[4] 這段描述出自小說《孤雛淚》的第五十章,但作為記者及改善住房運動的號召人,亨利·梅休對貧民窟的描寫幾乎如出一轍:「房屋前是一條大陰溝,溝裏蓋著一層油膩膩的垃圾……陰溝兩邊是一堆堆難以名說的穢物……空氣和墓地裏一個味道。」[5]
很多貧民房屋都擠在窄巷裏,那些巷子原本是通往馬厩的小道。這些屋子圍繞死巷的大院建成,只有一面通風。有時,在大院後面、本是屋宅後院的地方,房子甚至搭建得更多,那種屋子根本連一扇窗戶都沒有。在《荒涼山莊》裏,13歲的孤兒查理和她更年幼的弟妹住在一間屋子裏,她自豪地說:「天一黑,下面院子裏的燈就點著了,把這兒照得很亮——的確很亮」(第十五章)[6]。因為有了房子「的確很亮」這樣的描寫,他們的屋子就不算是貧民窟,而是普通工人的正常住所。
查理和很多貧民窟的居民一樣,幹著繁重的苦活。她的屋子只住著她們弟妹三人,但一家五六口擠在一間屋子的情形也很普遍,甚至還會收容「留宿客」來補貼房錢。地下室最便宜——潮濕陰暗還算好的,遇上特別惡劣的地方,地上會滲出糞池的污水。
衛生和疾病
衛生問題是一大頑疾,大部份的貧民窟幾乎不存在排水系統,廁所基本上也沒有。一整座大院的幾百號人往往只有一個廁所(戶外的茅房),最多兩個,而所有用水都靠一個露天水龍頭也是常事。
1849年,《泰晤士報》刊登一封來信,極為難得地讓貧民窟居民發出自己的呼聲。
先生——求求您,保護我們,為我們發力。我們住在不是人住的地方,其他倫敦人就知道這些,有錢人和大人物就關心這些。我們住的地方很擠很髒。沒個像樣的廁所,沒垃圾桶,沒下水,沒水,整個地方都沒法排水。聖索霍大廣場的下水道公司,都是有錢有權的大老爺,一點也不管我們的訴苦。沙井臭味很大,一聞就想吐,我們都在受苦,病的人很多。要是來場霍亂,就只能靠上帝保佑了。
這段描述的是聖吉爾斯——從那裏可步行抵達托特納姆宮路(Tottenham Court Road),且此信寫於此區「改良修繕」之後。實際上為了給「改善」工程騰出地方,院裏唯一的廁所還被拆了。
《泰晤士報》找到這封信的出處,這間屋子塞滿活人和快死的人:一個得了霍亂的女人、兩個發燒的男孩,還有其他家屬。在《荒涼山莊》裏,無家可歸的清道童工喬死於類似的熱病,狄更斯借小說對當權者發出直接的控訴:「死了,陛下。死了,王公貴卿。……死了,生來就帶著上帝那種慈悲心腸的男女們。在我們周圍,每天都有這樣死去的人。」[7]
脚注
- James Elmes,Metropolitan Improvements (London: Jones & Co., etc., 1827),p.2.
- Thomas Adolphus Trollope,What I Remember (London : Richard Bentley & Son, 1887),p.11.
- Charles Dickens,‘New Uncommercial Samples: On an Amateur Beat’,in The uncomercial traveller and other papers,1859-1870,ed. by Michael Slater and John Drew,4 vols (London: Dent,2000),IV,pp.377-385 (p.380-381).
- 狄更斯:《奧利弗·退斯特》(榮如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458頁。
- Henry Mayhew, ‘Home is home, be it never so homely’, in Meliora: or, Better Times to Come, ed. by Viscount Ingestre (London: John W. Parker and Son,1852),pp.258-280 (pp.276-7).
- The Times,5 July 1849,p.5.
- 狄更斯:《荒涼山莊》(黃邦傑、陳少衡、張自謀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276頁。
文章翻譯:黃毅翔
繁體中文校對:譚瑞雯
文章版權持有者:© Judith Flanders。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使用。
撰稿人: 朱迪斯·弗蘭德斯(Judith Flanders)
朱迪斯·弗蘭德斯是主攻維多利亞時期的歷史學家和作家。他最近的作品是出版於2012年的《維多利亞城市:日常生活在狄更斯時期的倫敦》(The Victorian City: Everyday Life in Dickens’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