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的意象
所謂哥特文學是指怎樣的文學?約翰·鮑溫教授探究十八、十九世紀之交的幾部最著名的哥特小說,探討它們的共性包括非主流的地點、轉型的時代和對人的恐嚇及操控。
哥特是一種文學類型,而且具有現代特徵。「類型」(genre)一詞源自拉丁語“genus”,意指「種類」(kind)。所以,若問一段文字屬於哪種類型,就是問它算哪個種類。類型不是箱子,不能把文字整齊清楚地歸類;沒有哪句定義或哪種元素適用於所有哥特文學,相反哥特這個文類更像是文本和故事所組成的大家庭。家庭成員都長得不一樣,也未必有共同的特徵,但確有一些重疊的特性與特徵。哥特這個文類是一個尤其古怪反常的大家庭,其中的各個小家庭本身也夠奇怪,充斥著強姦和亂倫的場景;旁系和遠親中也不乏私生的、邊緣的、身份不明的傢伙。在如今龐雜的哥特大家族中,不僅有小說、詩歌和故事,還有電影、音樂、電子遊戲、歌劇、漫畫和時尚,全都屬於——又不完全屬於——同一類型。但是,它們畢竟還有一些重要的共通之處。
怪異的地點
哥特小說裏的人物往往身處奇怪之地,一個另類、神秘、截然不同的地方,那裏常常環伺危險和暴力,時有色誘,監禁也不少見。比如,在伯蘭·史杜克(Bram Stoker)創作的《德古拉》(Dracula,1897)中,年輕的初級律師喬納森·哈克(Jonathan Harker)突然發現自己被困在了德古拉城堡。該場景設在中歐,但在經典哥特小說——例如安·雷德克里夫的作品裏,故事往往發生在某個遙遠而神秘的南歐邊陲地帶;或者也很有可能是一棟搖搖欲墜的路邊宅邸,就像《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中的沙提斯莊園(Satis House)。
衝突的時代
哥特小說中的地點總是充滿神秘、迷失、黑暗和隱秘的色彩,所處時代也是如此。哥特故事經常發生在轉型時期(如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的過渡期),或是匯聚多個風起雲湧的激盪年代。哥特小說中,現代和古代總是勢不兩立,原以為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遠古餘孽總會殺回來復仇,讓書中人物和讀者不得安寧。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寫過一部有名的論述,《怪怖者》(The Uncanny,1919),把「詭異」定義為「 一種令人害怕的類型,可讓人回想起某個熟悉已久的舊印象」。[1] 哥特小說就充斥著這種效應——嚇人且陌生,然而又莫名地覺得熟悉。本應已經了結的過去一頭闖進當下,使一切變得錯亂。這也就是為甚麼哥特對現代科技的喜愛絲毫不亞於對鬼魂的熱衷。鬼魂來自沒有時間或地域概念的過去,如此不合時宜,帶著某種要求、詛咒或懇求。鬼魂就像哥特作品,擾亂我們對現在和過去、當代和古代的認知,所以,《德古拉》這類小說既充滿現代科技如打字員、速記法、錄音機,也充斥著吸血鬼、毀滅和死亡。
力量和約束
哥特的世界迷戀於強橫與柔弱的極端對比,故事裏有各種各樣的拘束、囚禁、強迫。對肉體和心靈的極端威脅和孤絕此起彼伏。哥特小說的核心情節往往是年輕女子陷入危險境地,就像安·雷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的《烏多夫堡秘辛》(The Mysteries of Udolpho,1794)中的孤兒艾米莉·聖奧伯特(Emily St Aubert),或《德古拉》裏的露西·韋斯滕拉(Lucy Westenra)。這些嬌弱的女性要面對可怕的罪行或惡人,像《烏多夫堡秘辛》中的蒙托尼(Montoni)、德古拉伯爵。這些被詛咒、似撒旦、敗德無道的惡人能隨心打破常規、法律和禁忌。性別間的不同也是哥特的核心,且對性渴望、性快感,性權力及性痛苦的探究往往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哥特有很多現實主義小說所不具備的自由,可以表達情慾,尤其是敗俗的、不倫的性,還充斥著同性慾望、變態、痴迷、窺淫和性虐。有些哥特作品,如馬修·路易斯的《僧侶》,甚至幾近色情。
驚悚和恐怖
為甚麼讀者會從驚心動魄的哥特故事中獲得愉悅?這種享受是否意味著某種錯誤的、不道德的觀念?哥特小說先驅安·雷德克里夫對這些問題尤其困惑,並試圖通過確切區分「驚悚」和「恐怖」來解答。她認為,「驚悚」(Terror)是她作品的特徵,具有提振精神的作用,她的作品僅僅暗示恐怖的事物,而非直接地呈現。她認為,這能「拓展(讀者的)靈魂」,培養他們對日常生活之外可能發生的事物的感受和理解能力。而「恐怖」(Horror)則相反,雷德克里夫認為,它赤裸裸地展現恐怖事物,「麻木乃至滅絕」[2] 讀者的感官。這對精神有害,會激起不正當的興奮感。例如,雷德克里夫的小說描寫性侵或強暴的威脅如何潛伏和逼近,而《僧侶》則直接描寫強暴場景。前者屬於驚悚,道德觀是好的;後者屬於恐怖,道德觀有害。對雷德克里夫而言,「驚悚」追求充滿恐懼和不安的心理體驗,是對人類極限的認知;「恐怖」則相反,注重恐怖事物本身,對讀者的心智益處有限,甚至反倒有害。
不確定的世界
哥特世界充滿疑惑,尤其是對超自然和靈魂力量的疑惑。哥特作品試圖在我們的腦中營造一種神秘事物的可能性。它們能超越人類的力量、理性和知識。但這種可能總是伴隨著不確定性。在雷德克里夫的作品中,哪怕最可怕的東西最終也有合理的、自然的解釋;相反,在路易斯的《僧侶》中,撒旦還親自現身。伴隨著哥特作品的不確定性,和小說中正統宗教信仰式微的世界背景相得益彰;在這裏,超自然現象受到非比尋常的關注,最異想天開的事物也彷彿總是觸手可及。富有學識的懷疑總是伴隨著強烈的愛和感受,這也是作者竭盡所能去煽動的情緒。十八世紀哲學家和政治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崇高與美的哲學探索》(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1757)中,在美(beautiful)和「崇高」(sublime)之間劃出決定性的分界,後者是現代藝術思想的重要奠基之一。伯克認為,美的特徵是秩序、和諧和比例。崇高與此相反。恰如我們在高山之巔、暴風之中的體驗,是過度的感受,是與威能、恐懼和敬畏的不期而遇。顯然,哥特作品試圖帶給我們這種崇高的體驗,用一切超乎理性、無法解釋的事物和可能,以可怕又可畏的人物、難以名狀而深不見底的事件震懾我們,讓我們突破日常生活的限度。
脚注
- 西格蒙德·弗洛伊,《怪識恐怖》( The Uncanny),收錄於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ume XVII (1917-1919): An Infantile Neurosis and Other Works (London: Hogarth, 1919), pp. 217-256 (p.219).
- 安·雷德克里夫,《論詩的超自然》(On the Supernatural in Poetry),刊於 New Monthly Magazine 16 (1826), 145-152 (p. 150).
撰稿人: 約翰·鮑溫(John Bowen)
約翰·鮑溫是約克大學的十九世紀文學方向的教授。他主要研究的領域是十九世紀的小說,尤其是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他同時也撰寫有關現代詩歌和小說的文章以及有關文學理論的論文。